柴门之内有家园——赏《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在古代诗歌中,“门”是一个常见意象。匡双林解读了《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认为其中“柴门”象征着士大夫仕途失意后回归的精神家园,并将其与“朱门、庙门”进行比较。这一扇扇门,让士大夫在多变现实之中实现进退自适。请看——

被称为“五言长城”的唐代诗人刘长卿,其《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全诗如下: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此诗虽短短20个字,但在群星璀璨的唐诗天空中也闪耀着独特光芒。下面具体赏析。
对于此诗,明代顾麟《批点唐音》说:“此所谓真语真情者,清语古调。”明末清初唐汝询《唐诗解》说:“此诗直赋实事,然令落魄者读之,真足凄绝千古。”清代黄叔灿《唐诗笺注》里提及“上二句孤寂况味,犬吠人归,若惊若喜,景色入妙”,有几分直抵人心的敏锐。
此诗大约写于唐代宗大历八年(773)至十二年(777)间。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记载:“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诬奏,贬潘州南巴尉。会有为辩之者,量移睦州司马……”刘长卿因受鄂岳观察使吴仲儒诬陷而获罪,后从轻发落,贬为睦州司马,《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应为此次遭贬之后所作。这20个字的精妙,不止于写景,也不止于营造意境,更重要的是委婉传递出士大夫的心灵密码,契合士大夫失落后寻找心灵归宿的心路历程。
“日暮苍山远”这五个字里,最重要的是“日暮”。天色将晚,夕阳西下,仿佛也是回家。“日暮黄昏”的重要象征之一便是回家。羁旅漂泊的游子,在黄昏日暮里,瞧见的或许是飞鸟入林、牧童归家,自然容易勾起思乡之情。笔者读《水浒传》的时候,发现一段写黄昏日暮的文字,正与此诗有着密切关联。请看:
红轮低坠,玉镜将明。遥观樵子归来,近睹柴门半掩。僧投古寺,疏林穰穰鸦飞;客奔孤村,断岸嗷嗷犬吠。佳人秉烛归房,渔父收纶罢钓。唧唧乱蛩鸣腐草,纷纷宿鹭下莎汀。

樵子、僧人、宦客、佳人、渔父,乃至蛩虫、白鹭,都在苍茫的暮色里“回家”。1000多年以后,俄国诗人茨维塔耶娃的《我想和您一起生活》里的“永恒黄昏和煦”,也意味深长地呼应着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请看其中片段:
   我想和您生活在一起,
在一座小城市里,
那里钟声长鸣,
那里永恒黄昏和煦。
在乡村的小旅馆里——
古老的时钟发出尖细的响声,
——仿佛时间的涓滴。
有的时候,每当夜晚,
从某一座顶楼里——
传来长笛乐声。
人在隆冬季节里奔波了一天,疲惫不堪,外在的寒冷与日暮,内在的疲惫与艰辛,都能唤起对家的渴望。呈现在面前的这间屋子,或许是茅草盖成,显得有些简陋。然而,在苍茫的暮色里,它或许正有一缕炊烟升起,依旧能传递出家的温馨,依旧能给迁客、游子深切的安慰。
更具家园象征含义的,不是“白屋”,而是“柴门”。傅道彬先生的《晚唐钟声》有精彩的论述:物理的单纯的门,象征着家园与居住;文化的复杂的门,象征着品第与尊卑;艺术的诗性的门,象征着拒绝与介入。而“柴门荆扉已成为诗人返回家园的物化符号”,“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唐王维《送别》),“然灯松林静,煮茗柴门香”(唐岑参《闻崔十二侍御灌口夜宿报恩寺》)是我们熟悉的句子。“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体现回归家园的象征含义,因此,笔者赞同上文引用的“犬吠人归,若惊若喜”有直抵人心的敏锐。至于归人是谁,并不重要,可以是刘长卿,可以是芙蓉山主人,也可以是刘长卿与芙蓉山主人。“若惊若喜”,“惊”在于“犬吠”的出人意料,“喜”在于“犬吠”背后的家园期待。有犬吠则有人,在即将到来的寒夜,正是这一声犬吠,宣告了“风雪夜归人”有了归宿,回归了家园。柴门之内,可能是“对酒鸡黍熟,闭门风雪时”(唐祖咏《归汝坟山庄留别卢象》)。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引用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的《冬夜》: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
晚祷的钟声悠悠鸣响。
屋子已准备完好,
餐桌上为众人摆下了盛筵。
只有少量的漫游者,
从幽暗的路径走向大门。
金光闪烁的恩惠之树,
吮吸着大地中的寒露。
漫游者静静地跨进,
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在清澄光华的映照中,
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
这简直是对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诗的隔空呼应。
这一扇柴门,隔绝的是两个世界。柴门外是白雪纷飞,寒风呼啸;柴门内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柴门外是寒冷,柴门内是温暖。柴门外是无尽的漂泊,柴门内是安心的回归。于是,一扇柴门,一座白屋,成为士大夫在政治失意后的别样安慰。这首诗正是以“入妙”的景色诠释士大夫内心最隐秘的期待。
柴门象征着家园,家园象征着诗人心灵的归宿。我们总是说,家是温馨的港湾。这个简单的比喻句直抵数千年来中华民族集体心灵深处的潜意识。家是港湾,这里有停泊,也有出发,由此能窥见士大夫的心灵密码。
“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唐杜甫《狂歌行,赠四兄》),传递出“我曹”对公卿朱门的渴望。《聊斋志异》的《白于玉》一篇里,仙界的“天门”也是朱门,带着士大夫的深刻印记。“归来甲第拱皇居,朱门峨峨临九衢”(唐韦应物《横吹曲辞·长安道》),进入朱门,是诗人的政治追求,但实现这追求总是那么艰难。好在他们还有柴门荆扉。“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唐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唐王维《早秋山中作》),他们还可以在属于自己的这一片天地里逍遥自在。
东晋诗人陶渊明几乎成了士大夫的典范。“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辞》)陶渊明笔下的“门”传递出回归家园的温馨喜乐。
回归柴门,往往是仕途失落后的无奈选择。在柴门之内的世界里,士大夫逍遥自适,独善其身。他们在等待一个机会,从柴门家园的温馨港湾再度出发,进入庙堂的朱门豪门。这一扇柴门,可开可闭。因此,象征着家园的柴门,不仅有回归的意味,同时也有出发的意义。如果一再失意,则退入庙门。对士大夫而言,朱门是政治的、庙堂的,柴门是自身的、家园的,庙门是精神的、宗教的。这一扇扇门,让人窥见士大夫进退的精神密码。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不仅体现写景之妙、意境之美,更蕴含士大夫的集体潜意识。他们以诗的形式向世人展现了失意返乡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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