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说说黄永年先生收藏精粹及故事里的事

1990年代我就听闻黄永年先生的大名了,当时对黄先生的学术成就所知不深,只对他是大藏书家感兴趣,还是史学大师吕思勉的弟子。那时“藏书江湖”上流传很多黄先生的“传说”,比如说他逛北京琉璃厂古旧书店,通常都是背着手沿书架一路看过去,发现有点意思的书,就情不自禁,出手翻翻。后来他发现店里派的服务员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凡是他刚翻过的书,他们马上就撤下。“这是重新写价签去了。”黄先生微微一笑,“不知道他们会提价多少。唉,我这手也是多事。”于是他不动声色,继续观书,但轻易不出手翻检了。

黄永年先生读书照

那时候藏明清线装稀见书的,上海有黄裳,西安有黄永年。黄裳先生家陈子善、陆灏他们领我去过,只见到了真人,没见到“真书”。书架顶上报纸包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薄薄厚厚的一排排纸包,应该就是我想看的宝贝了。但什么也没看见。

1995年春节之后, 朋友带着姜威和我去了趟西安,重要行程之一是去陕西师范大学校园去拜访黄永年先生。黄先生在客厅里和我们聊天,我的眼睛不离书架,见满柜满架都是精装、平装的常见书,线装书一套不见。我们指望黄先生拿出一套书给我们讲讲,但他好像没有这意思,我们也没好意思提要求。拜访结束后我们多少有些闷闷不乐:在黄裳先生家毕竟还见到一包包书的样子,在黄永年先生家连“影子”也没见。不过,西安的黄先生可比上海的黄先生健谈多了,我们谈深圳谈西安谈上海,连当时正火爆的余秋雨散文都谈到了。

 

图录里管窥“心太平盦”

 

后来我买过一套黄永年先生的线装《清代版本图录》,算是一窥“心太平盦”一角之藏书阵容。受印刷技术所限,那时呈现的书影层次并不分明。这次的《心太平盦古籍书影》大不一样了:不仅所选三百部典籍已是优中选精,书影印制更是拜四色印刷所赐,纸色墨色、题跋印章、眉批圈点皆是原色原貌呈现,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大大弥补了我三十年前“空眼”而归的遗憾。

旧时的线装书影类册子一般做线装,功能以工具书为主,旨在存样留真,增广见闻。这次做《心太平盦古籍书影》,出版创意的起点是“艺术书籍”,这已经和传统书影类图书不是一个境界了。高清彩图淘汰了黑白书影,材料和印制技术因之格外讲究起来:封面用的是“经典细腻白棉布”,环衬选的是“云龙纸”,内页、腰封、扉页、衬页、夹页都选了相应气质与克数的纸,再辅之以烫红烫白、浅压浅印,这样的书翻起来,视觉、触觉都很丰富,书的魅力多重显现。这是一帮爱书人做的关于藏书的书。的确,这样的佳作合该享有这样的精制。

《心太平盦古籍书影:黄永年先生收藏精粹》

黄寿成 编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16 开精装(裸脊)

 

预测“纸质书”将要消亡的声音由来已久,于今为烈,其实都是短视、浮躁之论。纸质书凭什么屹立不倒?就凭“纸”“质”“书”三个字。近来细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这部《心太平庵古籍书影》,我更坚定了这一判断——

“纸”:纸质书是基于纸的,纸质、纸品、纸色、纸艺、纸香都需讲究,这是电子书最“自愧弗如”的地方。

“质”:纸质书会越来越讲究高质:选题高质、文本高质、制作高质、材料高质。

“书”:靠历久弥新的书籍整体设计,纸质书越来越释放“物”的魅力。书之为物——为爱物,为美物,为宝物,为艺物,才当得起书香聚散的花圃、书魂安放的圣地、“书性”充盈的扁舟与书情依依的故园。

《心太平盦古籍书影:黄永年先生收藏精粹》堪称一部赏心悦目之书。所悦目者,书影也,题跋墨迹也,藏书印章也。所赏心者,不仅印制效果传神,文字读来也有趣。

 

是书自黄永年先生藏书中选经部24种, 史部27种,子部21种,集部28种。编选者为黄永年先生公子黄寿成。北京大学辛德勇教授说,当年黄先生和他谈起自己的藏书时,总会说,“我的儿子真是个福将,将来坐享其成,一下子就有了这么一大批好书。”辛教授在序文里说:“现在寿成师兄不仅自得其乐,还选取精粹,编出这本书影,与天下爱好者分享。先师若是在天有知,也会十分欣喜。”

 

故事里的事

 

黄公子不仅编选书影,还写题解文字,有些写得还很有趣,大有乃父谈笑之风范。他写“〔清〕敦诚《四松堂集》五卷”那篇,记完行格录印文,介绍完前藏家,再介绍著录与存世版本收藏分布,然后,就忍不住讲他老爸的藏书段子了:
先父所藏此刊本系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之底本,乃得之于好友周绍良先生。此事经过为:一日先父进京时向绍良先生提出可否将此书割爱,并戏言“一棵松树一百元”,绍良先生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并随即邀请先父至京城最正宗之前门全聚德烤鸭店食烤鸭,结果竟花费二百多元,已吃去“两棵多松树”矣。(《心太平盦古籍书影》第537 页)
文中有了这些故事,枯燥的题解就成了有趣的书话。黄公子还录存了不少黄永年先生当年得书后的“跋语”,有些也是上佳的书话材料。介绍《西昆酬唱集》那篇记黄先生题跋云:
买书垂四十年,所见断种秘册珍籍殆以千数,然独未闻《西昆酬唱集》之有笺注。今此书出,然后知书囊真无底也。……字画精丽,照耀眼目,世徒珍乾嘉时金陵刘文楷兄弟仿宋刻,然过事整齐,尠疏朗之意,陶子麟而下益不足论。……甲寅岁尽,南院门书店自邻邑收书数十大包归。因快意纵睹,择留此本,越百日而后得之。……此注大体详明,《宣曲诗》知引陆放翁跋语,似不弱朱、顾二本。然流传寡少,殆成孤帙,岂其中别有故事邪?惜多识旧闻若乡老孟心史先生辈悉谢世,无能为说已。
黄先生想听此书故事而惋惜老辈先生皆已谢世,黄公子倒是有故事要接着讲。他说,抗战前王仲荦先生撰《西昆酬唱集注》,闻知有此注本,一时难觅原书,抗战后仍是遍寻而不得,可见此刊本极罕见。黄寿成于是喜上眉梢抖包袱:“先父所藏这部系20世纪70年代以人民币五元于西安古旧书店购得。”
类此黄先生在旧书店“捡漏”的故事,书中还有不少。比如那部清人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十七卷,虽是乾隆年间坊刊本,刻工不佳,但全书多处有清阳湖派代表学者李兆洛过录乾嘉著名经学家金榜的批校,“故极佳”。接着又该黄寿成透露其父访书的“坊间奇遇”了:
此书系20世纪40年代先父见于常州城内一家名为“传古斋”之旧书店,因书商不识货,仅以伪币中储券七元的廉价购得。
辛德勇教授很懂他老师黄永年先生藏书的价值与情趣。他说,图书收藏是一种读书人的生活情趣,“就是因为好玩儿才去收书,才来藏书”。他说黄先生和他谈过多次,说买一些特别的古籍旧本,“犹如小朋友搜集邮票,就是觉得好玩儿”:
在当代中国学坛上,黄永年先生当然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其藏书自然与读书密切相关。学人藏书,当然是为了读书,也是因为先读过很多书才能很好地藏书。但学者更首先是人。一个有意思的人,才能写出有意思的文章,而在我看来,只有意思的文章才称得上是好文章,读起来才会令人身心畅快,也才会以真心探讨和解决真问题。
辛德勇教授说,黄永年先生做学问有两大特色,一是领域非常宽广,二是特别重视“骨干书籍”,所以他才能够靠丰富的学识用有限的成本挑出特别喜爱的好书来,而且还都是四部基本典籍中“好玩儿”“有花样”的精品。“我希望各位读者朋友透过这部书影,能够看到一位卓越的历史学家是怎样藏书和读书的,”辛德勇说,“这样也才能看懂这些书为什么好玩儿和好玩儿的地方在哪里。”
此书的好玩儿是多重的。我们可以看到黄永年先生搜访旧籍的好玩儿,也可以看到黄寿成记述其父藏书传闻的好玩儿,还能看到黄永年、辛德勇师徒间聊书乃至换书的好玩儿。且说嘉庆丙寅张敦仁重编校刊本《仪礼注疏》传世最罕,却又让黄永年先生捡漏买到了。他的高徒辛德勇当年曾买到一部刊于嘉庆十一年的《礼记郑注》(张敦仁请顾千里校定仿刻南宋抚州本),拿到老师面前显摆。黄先生说:“这书好是好,但也算不上稀见。你要是能找到张敦仁和顾千里刻的《仪礼注疏》,那才算你的福气。这《仪礼注疏》虽说字体平常,是方体字,却真的实在罕见。”见徒弟不像刚才那么喜形于色了,老师赶紧又“补一刀”:“我老家伙有一部。”辛德勇教授满心不服,之后每逛古旧书店,见了《仪礼疏》《仪礼注疏》之类就急切翻看,一副“我一定找到你”的劲头。据说直到今天他也还没找到。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转载联系作者并注明出处:机遇教育网 » 胡洪侠|说说黄永年先生收藏精粹及故事里的事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