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收麦,人享福死啦!腋窝夹张镰几乎不用动,站在自家的地头,叼着香烟,哼着小曲,指挥着割麦师傅,把田头地脑的麦子收拾干净,宁愿多掏点钱,也不愿去出那多余的木囊力。拉麦也不用架子车了,架子车已成了古董。收割机张开吓人的大嘴 ,连麦杆带麦穗吞进肚子里,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折腾一番,尾部将秸秆撕成长短不齐的碎片,秸秆还田。机头上一只手臂伸出长长的,像玩魔术似的 ,吐出一颗颗白白胖胖的麦粒,那麦粒争先恐后从收割机肚子里窜到机仓里 ,随后欢快地窜到三轮车上,回到庄稼人的家里、屯里、面缸、餐桌,最后进到每个人的嘴里。这就是粮食,庄稼人疼它,如同自己的儿女,一颗也舍不得糟蹋。
刘老三就是这种人,苦日子过惯了,即便这些年年景不错,家里的粮食盆满仓满,可他仍然惜粮如金,省吃俭用,不敢糟蹋一粒粮食,民以食为天嘛!没得粮食再说里能,总不能脸打肿充胖子。时至今日,刘老三依然保持这一习惯,不管出门还是在家,麦子看得给金豆似的。他这人其它方面都大方,唯独对粮食惜粮如命,村里人都说他是饿死鬼托生的。对于这一个不雅的称谓,他从来没有抵制过,反倒感到其乐融融。他的口头禅就是我有粮,我光荣,至于别人怎么看他,那是他们的事了,与我何干?
他总感觉,他的习惯是对的。珍惜粮食,这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思想与智慧,俗话说得好,家有银钱千贯,不如有粮一石。古人为什么要这样说,那是经过长时间与命抗争总结出来的,它内涵的哲理是现在的人很难体会得到的。刘老三把坟头犄角旮旯那几穗麦子割了麦头,在手心搓揉着,然后用嘴吹去麦糠,装进口袋里,游检查了一下地里收割过后留下的一些麦头,心对嘴说:也得给鸟留点口粮,必定鸟也有一张口,要吃要喝,要养儿育女 ,寻思完就屁颠屁颠的跟着拉粮的三轮车,两手反背在脊背后,拿着镰刀往家回。
“今年麦长势咋样?你割啦!”广友正在路边解小手,看到刘老三跟在三轮车后。
广友还想说几句,刘老三边走边说:”不跟你侃了,三轮车快到场了,改天再聊吧。”
刘老三把麦摊在自家门前的水泥场上,这可是原先生产队的打麦场,现在归他了 。场埝边有棵老槐树,打他记事,这棵老槐树就长在这里。多少年了,老槐树不知道给多少人避过风挡过雨。现在刘老三就圪蹴在树下废弃的碌轴边,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三指宽的纸条,两手折了一条一指宽的小沟,从口袋里摸出自己操练的小兰花旱烟,三指一掐洒在纸沟里,然后将纸折叠起来,右手将多余的纸念成线一样,左手拢着烟纸,两手配合上下旋转了一会,上粗下细的”大炮筒”就卷成了。他将左手抬到嘴跟,伸出舌头润湿了烟纸将纸粘在一起,掐掉头上多余的纸线,叼在嘴上,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大炮筒美滋滋的吸起烟来。他看到麦场上籽粒饱满的麦子,白生生的,像一个个娇小的娃娃在蠕动。多么好的麦子哟!那是麦子吗?不,那是一颗颗跳动的,滚烫的心,他们群聚在一起,仿佛在说:现在党的政策好了,老百姓能吃饱了,我们也高兴了。刘老三看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多亏我们有个好国家。”
“老三叔,麦收了是不是在麦场上做春梦哩。”姚石宝从老三麦场路过,看到碌轴边的刘老三,梦呓般的哈喇子流了老长。
“这倒不是,我在想你们真是赶上好时代了,太享福了。哪像我们那个时候没吃没喝,整天饿肚子。”
“时代不同了,还像你们那个时代,不知还有我没有?”
“石宝,你说的一点也不假,”刘老三看着姚石宝:“那你说时代是好了,可现在的娃们咱不知道珍惜粮食呢?”
“啥叫珍惜,现在的人生在糖罐子里,喝着蜂蜜也不知道甜,咋样去珍惜。”
“不是没救了,你要是让他们饿上三天三夜,屎他们也吃了。”
“啥叫不至于?没有饿到沟门子上,饿极了,你说他吃不吃?”姚石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红盒红旗渠牌香烟,塞到刘老三手里,“老三叔,再不卷那土炮筒了,那玩意尼古丁含量高,对人体有害,要吸就吸点好的,对身体有好处。”
“我可没有你那水平,有一把旱烟吸就差不多了,好里咋也吸不起,也抽不惯。”
夏天家的天,骄阳似火。刘老三的水泥场上蒸下烤,“该搅麦了,叔不你谝了,搅搅麦咱爷俩再谝。”
“老三叔,我也正要回家收麦,闲了再给你谝,另外,我妈说还有你三十六斤麦子,没还,这都多少年了,给了你几次老说不要,等新麦子下来,打我手一定要还给你,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吗?”
“你这不是打你叔脸不是,我早都说过不要了,你不是送过一次吗?你这娃老狗还记着陈屎堆。”
“要还的叔,当年,你救了我全家的命,滴水之恩,应以涌泉相报吗!”姚石宝边说边走。
“不要了,不要了。”说着拿着推板(一种搅麦的工具)向麦场走去。
说起这三十六斤小麦的事,那还得追溯到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二年,那个时候全国各地普遍遭灾,刘老三所处的位置正好在黄河的中游地带。河南豫东各地灾荒肆虐,刘老三的父亲就是逃荒要饭来到老三家里的,凭着錾磨、剃刀磨剪子的手艺,沿途乞讨,游离在山村野岭,勉强混口饭吃,存活了下来。
刘老三的父亲叫董黑子,那时还没有刘老三。由于董黑子为人和善,勤劳能干,就有村里人给老三娘保媒拉纤,为了使老刘家的香火永盛,董黑子不得不改弦易辙做了上门女婿。有了老三已经进入七十年代,那个时候还是大集体生活,凭工分吃饭,董黑子是个勤快人 ,一方面大集体的活丝毫不敢怠慢,二方面忙里偷闲走村串户给人家錾磨、剃刀磨剪子挣点零花钱,相对姚石宝的家境要好的多。这董黑子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面黄肌瘦,他老爹为了黑子哥俩可算是费尽心血,讨过百家饭,穿过百家衣,有时甚至没有一点颜面。他清楚的记得一件事,那是他八九岁的时候,那是一个隆冬祁寒难耐的下午,董黑子和他的哥哥到水井旁去打水,天空飘着雪花,井边冰冻如镜,董黑子和他的哥哥还光着脚丫子,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运动着还好受一点,可是对于正长身体的哥俩来说饥寒交迫,浑身无力,哥俩个瑟缩着身子来到井旁,寒冰穿心。老远他哥俩就看见在寒风中衣衫褴褛的父亲,他俩明白一家人已有两三天米面没搭牙了,父亲出去讨饭就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当他俩看到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的父亲,父亲也看见了他们,黑子和他哥扔掉了水桶,踏着扎心的积雪,扑向父亲的怀中,父亲一把把两个孩子揽入怀中,骨瘦嶙峋的大手在两个孩子的脸上抚摸着,嘴里呢喃的说:“都怪父亲没本事,没有给你们要来吃的——就有一块馍还是地主家的狗也不吃留下的——你们——你们俩凑合着——吃吧。”父亲虚弱到站也站不起来,黑子和他哥哪能忍心,哭喊着:,“爹爹,还是你吃吧!”
“爹爹,吃不了啦!还是留下你们吃吧!”他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爹爹还是你吃吧!”哥俩半跪在雪地上,几乎是异口同声。
“爹爹大概已经油干灯枯了,我要看着你哥俩分开把馍吃了……才安心。”
就这样,三个人对望着,呼呼的寒风,直扎着他们的耳朵,远处茫茫的雪原,白雪皑皑。广袤无垠的豫东大平原,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栗,可怜的爷仨,举步维艰,抱成一团。
“快分开吃了,我要看着你们吃。”黑子爹以最后的底气,向两个孩子发号施令。
两个孩子把地主家狗都不吃的那块馒头分吃了,泪眼婆娑而下 。那是半块馍吗?不!那是父亲爱子的一颗心呐?这就是天下的父母,他们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唯一的就是没有想到自己。就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黑了爹在:“给我一口吃的,给我一口吃的。粮食!粮食!要善待粮食!”的哀婉声中,一贫如洗的家,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去哪里给爹爹弄口吃的,临了,临了还要孩子们善待粮食 ,眼睁睁的看着黑子的父亲就这样气短命绝。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是人世间一个匆匆的过客,没有粮食,一家人只有寄人篱下,苟且偷生,至死,黑子爹死不瞑目,他要看到这个世界孩子们有了粮食,能有吃饱喝足的那一天,可是,他等不起,只有留下对孩子们的牵肠挂肚和满腹对粮食的祈盼和遗憾。
这个印象留在黑子的脑海太深了,甚至是刻在骨骼里的。当五八年七月的那场黄河大洪水他就有了背井离乡的想法,紧接着六十年代的自然灾害,更难定了他的想法,逃出去,也许还有活路,人挪活 ,树挪死,在家可能只有死路一条了。
董黑子拖着干瘪的身体背井离乡,临了他向生他的家乡磕了一个响头,又向父母坟头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一路向西。西部多山丘陵地带,这里虽然没有大平原的一望无际,但有着广袤无际的荒山野岭。人到那,只要你肯干能吃苦开荒种地就有你生存下去的机会,就这样他来到了刘家,靠着自己学到的那点手艺,谋生糊口。说真的刘家人待他也不错,除了让孩子继承刘家的血脉,其他的对他别无他求。董黑子勤劳肯干,白天大集体的活他一样也没落下,晚上点着煤油灯还要到附近的村子里錾磨,收拾破盆烂罐,剃刀磨剪子 ,微薄的收入虽然微不足道 ,但补贴家用还是绰绰有余。但是,他太重视粮食了,每到收获的季节收麦,收秋,他都要到地里仔仔细细搜索几遍,每捡到一粒粮食他的心像乐开了花似的,对于粮食的那种感情真是用最美的语言也没法形容。
那个时候的农村有项运动叫割资本主义尾巴。黑子走村串户錾磨、剃刀磨剪子、箍桶,收拾破盆烂罐,这都是和老百姓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也有人朝活要割他的尾巴 ,说他是一个外乡人,看村人对他的看法就不一样了,外乡人咋啦?来到我们村就是我们村里的人,没有人浅看他一眼。农村没有电磨(没有电,哪来的电磨)石头磨居多,如果没有人錾磨,百姓就得回颗将粮食吃下,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谁家的木桶坏了,你不有铁箍箍起来,就没法用了,这肯定不符合俭省节约,因此董黑子这些手艺活都是百姓实实在在用得着的,所以有关部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再加上黑子为人忠厚老实,从不要价,想给了给两个,不想给也就算了,使得周边村里提起董黑子都会伸出大拇指说他好的。不管咋说董黑子在方圆百里有了好名声,因此家里也就慢慢殷实起来了。
刘老三是董黑子的三孩子 ,农村人给孩子起名,没什么文化,他在家排行老三,因此上就叫他刘老三。到了刘老三这辈,黑子和他老婆可是用心用意伺候着,生怕娃们生活上受委屈,狗都不吃那半块馍的故事,他可没少给孩子们讲,所以刘老三对于粮食的感情就像他爹一样,从不糟蹋一星半点粮食,那是骨子里对粮食的感情,他真是惜粮如命。他也有大方的时候,他的大方是对疾弱者的同情和慷慨,就像姚石宝说的借他小麦的事。三十六斤,对现在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在那个大集体的年代,三十六斤小麦就能救一家人的命,这是救命粮,是任何金钱在那个时代都买不来的东西。可是,董黑子答应了,董黑子一家人答应了。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邻里关系,那个时代的人情味!
姚石宝是那个特殊年代特殊的家庭,是典型的一头沉,仅靠石宝爹县供销合作社上班一个人那点微乎其微的工资维持一家老小八口人的生活,那真是难上加难。七十年代后期,国家的国民经济在拨乱反正中彳亍前行,正在蓄势待发。可农村很多老少边穷地方,却依然落后不堪。多年来姚石宝一家几乎没有吃过白摸摸,家大人多劳力少,再加上农村的各种提溜摊派,石宝娘一个女劳力,上有老下有小,拼死拼活一年仍然欠了村里一屁股债。沉重的生活负担一直压得石宝一家喘不过气来。缺吃少穿,石宝娘孤注一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家非要去豫东拿黑豆换红薯片 ,一不小心摔坏了小腿骨,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家人愁眉苦脸,日子过得很是煎熬。有一天黑子媳妇到石宝家串门,顺便看看石宝娘。一进门,大里喊小里叫,石宝奶奶在火上熬红薯汤。进门浮梁用木头制作的挂钩吊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蒸熟的红薯和钢铁一般硬的玉蜀黍面馍,躺在炕上的石宝娘瘦的皮包骨头,下巴下松弛的皮肉拉的老长,三十多岁媳妇,看上去就像五六十岁的老妇人,着实让人心疼。
“我来看看你,咋瘦成这样?”老三娘看着石宝娘,很是怜悯,“快过年了,准备点年货没有?”
“准备啥?你看我家穷的锅底都能当钟敲了,还有啥心思过年。”
“有穷节,没穷年,好赖都要过,你缺啥少啥给我说,能帮了帮一点。”
“我想借你家点麦子,要过年了,让孩子能吃上大白馍。”
“你说吧!借多少?回去我给他说。”老三娘不假思索满口答应。
“五升,那得够,你这么一大家人,能蒸几个馍。我回去给黑子说说肯定会让你满意。”石宝娘感动地直哭:“多亏你救了我全家 ,等我腿好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哪里话,谁叫我们是邻居呢?放心养伤,没点营养哪能行,我回去想办法。”
“孩他爹,我刚才到邻居回来,快过年了,一家人还在喝红薯汤,石宝娘去豫东换红薯片,又摔伤了腿,这家人的日子真是难过。”
“你想说啥,就不要拐弯抹角了,你还不信我。”黑子向来说话直杠。
“石宝娘想借咱点麦子,怕你不给 ,过年给娃们蒸几个白馒头。她知道你粮食看得紧,叫我给你说一声。”黑子放下斧头,拍拍手。
“五升,还不够她一家人塞牙缝哩,要借就借给她七升。”
“这得看啥时候?咱家不多我心里清楚,过了年咱再想办法,石宝娘躺在炕上,腿有伤,没有一点营养那能行呀?”
“少啰嗦,就按我说的,称称给她送去 ,年期无日了,还得淘嗮,磨面,唉。”黑子长叹了一口气。
黑子媳妇是激将法,没想到还真起到了作用,一扭身回屋挖麦去了。
董黑子拿起了斧头正要去劈柴,刚举起了斧头,想想不对,对屋里媳妇喊:
“可不敢只称三十五斤多一斤三十六斤别叫人家说咱小气。”
在大是大非面前,董黑子的脑瓜是清楚的,这不是借粮,这是借命,有了粮石宝的一家人就可以过个好年,苦日子过来的人都有点惺惺相惜。
就这样石宝娘借粮土地下放以后,石宝娘叫石宝背了五十斤麦子非要还给黑子,黑子说啥也不要。粮食对于董黑子可谓伤透脑筋,小时候因家里穷,整日饿肚子,所以他把粮食看的跟金豆还金贵,半块馍是他挥之不去的记忆,他告诉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珍惜粮食,农民就是要以粮为生,什么时候你不亏待土地,土地是一定不会亏你的。这话刘老三记了一辈子,因此上到了他手,吃喝虽然不愁,要说关于粮食他也没受多大的症,可他心里清楚,这每一粒粮食都是农民付出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生活来之不易,我辈要加倍努力,珍惜粮食吧,那是生命的源泉,那是更好生活的基石。它不会使你发家 ,但它能给予你生命的延续。
该收麦子了。刘老三 ,三步并作两步,看到原先的打麦场上,失去往日的生龙活虎,热火朝天和纷纷扰扰的嘈杂,虽然有所怀念,但是不管咋说,有了粮食,人就有了胆,他坚信党对三农的政策会越来越贴心,农业、农村,农民的好日子会越来越近,好光景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刘老三按耐不住内心的激情笑了,抬起头,西边的天际晚霞似火,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明天绝对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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