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将词的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赵洁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中,读出了“有我之境”的三重境界,并联系作者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时代背景进行了解读。请看——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以下分别简称《念》《永》《桂》)是三首传诵近千年的怀古词名作。作者有感于历史人物或者事件,发怀古之幽思,浇胸中之块垒。要深度理解、鉴赏这三首词作,我们要结合其写作背景、具体词句、艺术手法、思想境界等方面,来辨别其异同。
壹
苏词雄浑旷达,辛词沉郁悲凉,王词清遒超迈,各有千秋。三首词的写作背景各不相同,蕴含不同的感喟。《念》中,苏轼因情生境,假想赤壁古战场(实为“文赤壁”赤鼻矶),回想当年建功立业的周瑜,感喟自身命运的浮沉。《永》中,辛弃疾登山北望,一边是故土难复的愤慨,一边是仓皇北伐的忧患,重点关注的是国家命运。《桂》中,王安石看到的更多是历史的流转变幻。
王国维认为,宋词已经达到了文学的高峰,成为后来者无法超越的精妙艺术。他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他大约是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分了高下。“无我之境”,需要词人有道家“忘我”的境界,能够超脱现实,不掉入世俗的纷扰,能够做到这个境界的人毕竟很少。而“有我之境”中,文人借诗词抒发情感,或感喟时事等,这些都是自身品格、情感、境界的写照。如此看来,这三首怀古名篇都属于“有我之境”。
贰
“有我之境”也并不都是相同的。一如王国维所言成就一番大事业必经三重境界,笔者基于这三首怀古词,将“有我之境”分为三重境界:
第一境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面对“乌台诗案”后的人生巨变和持续压迫,苏轼借赤壁怀古,抒写了个体生命面对人生挫折的一曲旷达悲歌。围绕赤壁,他可怀想的历史人物众多,为何独念“周郎”(《赤壁赋》中还有“曹操”)呢?这源于苏轼自身与周瑜的深刻比照:从年龄上看,赤壁之战时的周瑜34岁,此时词人47岁;从婚姻上看,周瑜“小乔初嫁了”幸福美满,词人爱妻早逝;从容貌上看,周瑜“雄姿英发”,词人“早生华发”;从仕途上看,周瑜是东吴大都督,词人是戴罪之身;从际遇上看,周瑜少年得志,“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功成名就,词人年老无成,连遭贬谪。苏轼仰慕周瑜,凸显哀叹自我的情怀。这是一个人对自身命运的深刻关切。
第二境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1203年,64岁的辛弃疾终于等来了最后一次机会:大宋名臣韩琦的后代韩侂胄极力主张北伐,大量起用主战派人士,辛弃疾被任命为镇江知府。但他很快发觉韩侂胄试图草率出兵以稳权势,并无北伐复国之志。军旅出身的辛弃疾不由想起了当年北固亭上的孙权,“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他多么希望韩侂胄能像孙权一样深谙兵法韬略。然而,急功近利的韩侂胄,必然做不到像刘裕那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更可能是像刘义隆那般“赢得仓皇北顾”。与主帅政见迥异的辛弃疾最终被迫卸任。知镇江府期间,他登上北固亭,抚今追昔,满怀悲愤地写下了《永》和《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辛弃疾无视自身坎坷命运,他的满腹经纶、满腹豪情、满腹忧患,都是家国;他眼中的无限风光,其实都是抽象的河山。
第三境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
王安石登上金陵高处,江山如此妩媚,词人难以尽述,一句“画图难足”总收上片。这是词人的视觉体验,也是词人对金陵山水的热爱之情和无限深情的自然流露。正是在词人脚底的这块地方,曾经上演了三国吴、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的一幕幕“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故事,这些故事有着相似的悲惨结局。眼下宋朝君臣不思自强、苟且偷安,社会弊病层出不穷,这让王安石对北宋王朝的命运深感忧虑。《桂》一词的写法耐人回味,该词集写景、抒情、怀古、喻今于一体,布局谨严且富有张力,用典绵密更寓意高远,传递了一位清醒的政治家的真知灼见。王安石借助金陵风光,以细腻心思看待眼前美景,以恢宏气象看穿时空交叠,传递了辽阔通达的宇宙意识。他不仅看到了如画美景,而且看到了穿越时空的历史风云。他超越了个人命运,“言有尽而意无穷”,揭示了历史发展规律。
叁
王国维认为,“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比如,同样是杜甫的名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虽然境界小,但我们不能断定它就不如大境界的“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后出塞》)。比较这三首词的境界,苏词宏阔远大,辛词慷慨昂扬,而王安石的《桂》一词把“画图难足”的金陵秋色与怀古幽情融合在一起,和谐超然。他们是在怎样的个体际遇、时代情境之下创作出这些词作的呢?
苏轼的《念》一词能够引发无数人的共鸣,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常常在世事无常之中感喟个体沉浮。“乌台诗案”对当时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苏轼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苏轼需要尽快摆脱“乌台诗案”的阴影,完成心理上的自我调适。苏轼初次见识官场险恶,忧惧不已。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平生学道,专以待外物之变。……语言之间,人情难测,不若称病不见为良计。”被贬黄州五年,他“耕种自济、养生自保、著书自见、文学自适、韬晦自存”(朱刚《苏轼十讲》),活得小心翼翼。《念》就是这一时期“文学自适”的产物——苏轼在词作中运用平生所学,调适自己的心态和情状。
辛弃疾的《永》一词,大约写在其逝世前三年。辛弃疾“少年握槊,气凭陵、酒圣诗豪余事”(《念奴娇·双陆和坐客韵》),从“壮岁旌旗拥万夫”到“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被“闲置”近20年,任凭壮志落空。追昔抚今,生不逢时的词人无法平复“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沉痛悲愤。他文武双全,一辈子却只能将满腔爱国热血写入词中。此情融于《永》一词,读来令人意难平。
王安石的《桂》一词,则尽显老道与深邃。王安石曾写就《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等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均石沉大海,后多次辞官。神宗即位后,王安石才被委以重任,于熙宁二年(1069)出任参知政事,实施轰轰烈烈的熙宁变法,但因保守派的反对,熙宁变法并未取得真正胜利。他两次罢相,新法尽废。他的《桂》一词,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看透了历史风云,看到了风云变幻背后的历史规律。王安石一贯不满于仅将词当作一种倚声之作的传统,力求“一洗五代旧习”(清代刘熙载《艺概》卷四)。这首《桂》作为“两宋名家竟无二手”的杰作,可谓典范。
三大名家,三首词作,三重境界,三种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时代情境,让人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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