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高校青年书法的传承与发展

一个大学的实力除了传统积淀、政策的扶持与经济支撑,主要还体现在人才的集聚上。正如清华老校长梅贻琦所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高等院校历来是大家云集之所。现在常说的文化除了有高原,还需要有高峰,能称之为高峰者,即为大师。当初清华国学院为何聘请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为四大国学导师,即为此意。四大导师之一的梁启超,便是碑派以来的书法大家。王国维是金石学家,著名的甲骨文“四堂”之一。另外还有我们熟知的李叔同、徐悲鸿、刘海粟、李苦禅、潘天寿、沈尹默、王蘧常、陆维钊、沙孟海、启功等书画家,均在高校任教过,高校历来并不缺少书画方面的大师。

现在高等院校的青年书法群体,主要是由书法专业的老师和学生构成,一小部分是其他专业的师生。而作为能够胜任高校书法专业教学的年轻教师,本身大多是书法科班出身,具有较高的学历学位,在实践和理论方面普遍受过较为系统的训练。1979年浙江美院招收全国首届研究生,共五人;1988年南京师范大学招收江苏省首届书法本科班学生,共十三人,硕士生二人;1993年首都师范大学招收全国第一个博士生。到如今开设有书法本科专业的院校有一百五十所左右,最大规模的河北美院书法本科生一年招收一千多人,在读近六千人,堪称大观。加上各院校硕士、博士点招收的学生,全国书法专业学生数量是极为惊人的。

当今各书法专业院校都有领衔的标志性人物,其他主教的老师,多出其门下者,而以书法专业开设本科、硕士、博士以来毕业留校者居多。一部分散布于其他高校执教书法,但未必一定进入专门的具有书法学科的院校任教,其他学科的学生也有书法必修课,比如美术专业或师范生。全国各大高校的书法学科,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和积淀,已经形成了各自的风格和体系。当今高校书法学科的创立者,大多师出名门,有着非常深厚的传统背景。比如中央美院王镛,是李可染的研究生,中国美院王冬龄、陈振濂是陆维钊、沙孟海的研究生,其中王冬龄既是尉天池学生,又是林散之学生。而南师大尉天池的老师是草圣林散之,林散之的老师是黄宾虹。南艺书法的两位领头人黄惇和徐利明都是陈大羽的研究生,陈大羽是齐白石学生。徐利明还在林散之推荐下赴苏州拜访沙曼翁请教书法篆刻,启功也是他的老师。苏州大学华人德师从王能父,而王能父是萧退庵弟子,与邓散木、沙曼翁是同门。由此来看,这些书家的成长基本上类似于古代师徒授受的学习方式,和当年颜真卿拜师张旭一样。但高校的教学毕竟不同于传统的师徒授受,有其自身的学科规范和要求。林散之当年海上求学于黄宾虹,先生指授之后,可以对学生说回去如此这般,半年后再带作品过来吧。但学院教学不能如此,既要服从学校的教学管理,教学内容与课程设置也必须系统化。

所以我们看到书法专业的排课表上,除了篆、隶、楷、行、草、篆刻的临摹与创作轮番交替进行,其他的如书法史、艺术史、艺术鉴赏、美学、金石学、古文字学以及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写作等相关课程也纳入必修范围。毫无疑问,要写好字,不仅只是训练技法而已,还要学习多方面的知识。但作为书法专业学生,专业的技法技能是必须掌握的,临摹经典依然是各个院校教学活动的重中之重。相比之下,美术专业的学习,除了临摹古今中外的美术经典作品,还有写生、速写等师法自然的训练课程,而书法是非再现性的艺术,所有的学习只能在封闭的系统中进行,方法略显单一,除了临摹还是临摹。但临摹的方法很关键,你如何理解碑帖,往往建立在教师对艺术的理解和感悟之上。尽管我们常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具体到临摹,还是会受到老师示范带来的影响。当年张旭教学生,据说是挥笔而就不发一言。在现代以班级为单位的课堂教学中,导师示范仍是非常重要的环节,也是最为直观有效的教学方法。写字主要通过有节奏的动作,运用点、线、面等笔墨语言在纸绢等载体上生成篇章,书法同时具有时间感与空间感。你直接面对经典,只是看到了一个结果,其过程你不一定理解。导师用自己的方法演绎给学生看,呈现的正是完整的书写过程,也就是随着时间的推进渐次展开的意象空间。这会让学生很快找到书写的感觉,并快速入帖,以至于很长时间乐此不疲,大大增强了学习的信心。当然,除了示范,导师的讲解也是必不可少的,这对于引导学生不断提升对艺术的认知极为重要。语言阐释和书写示范必须双管齐下,让学生从中得到启发。宏观上来看,各个院校都有自己成熟的艺术体系和教学模式。对于学生而言,整体的艺术表现还是普遍受到师门风气的影响,风格是鲜明的。毕业展览,几乎一眼便知道出自哪个院校,谁的学生。国美的学生不会写出央美的风格,而南师的学生一般也不会学南艺的路子。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硕士、博士考了别的导师,或有同学、老师在不同的学校等,风格也会受到影响。

现代社会资讯发达,信息爆炸,趋同现象还是显而易见。有的模仿古代某一名家,如王羲之、王宠的小楷,欧阳通的大楷,吴让之的小篆,伊秉绶的隶书,何绍基、赵之谦的行书,黄庭坚、祝允明的草书等,明显受到展览风气的影响。也有学生直接模仿导师成熟的书风,作为初学阶段可以理解,但需要加以警惕。取今法古是书法的必由之路,但要能够出古入新,熔铸自我,正如林散之所说“龙门跳出是真龙”。梁启超、徐悲鸿、刘海粟、王蘧常、王镛、尉天池、徐利明、华人德等,开始取法老师,但最终个个不像老师,却是真学生。我见过很多科班毕业生,多年以后还是老师翻版。“学我者死,似我者俗”,李邕的警句已经说了千年,为何现在还有人宁“死”不变,甘于流俗?我想这其中的原因很多。现在这么多的书法专业学生,有多少是真正出于内心的喜爱才选择这个专业?喜爱的人中又有多少是能耐得住寂寞的?而艺术天赋的高低又决定了你的上限。不想变和变不了是两回事。但无论如何,不能期望每个人都成大家,艺术家也不是纯粹靠院校能够培养出来的。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自然有她的道理。当年的全国中青展有一大批书家年轻成名,可谓一朝获奖天下知,如全国第二届中青年书法展华人德获奖时不到四十岁,孙晓云刚刚三十岁出头。历届的获奖者中有很多的高校青年教师,如今大多已经“德高望重”,有的则仍然担任教职,成为书法学科之中流砥柱。需要引起重视的是他们并不是昙花一现,而是终成大器。对于当下的青年教师而言,除了完成教学与科研的任务外,在个人创作上也面临较大的压力,但还是要以前辈为榜样,沉下心来,否则未来难有大的成就。

当然,对于更年轻的本科学生而言,这一阶段毕竟属于起步阶段,想在四年里形成个人的风格为时尚早。在读期间除了观展、交流、访碑、考察,基本上还是以如何入古打好各体基础为主,同时不断提升自己相关学科的知识水平。但现在的青年学子对于展览的热情很高,无论高校的考核还是个人毕业的条件,均需要各类成绩的支撑。尤其是近几年民办高校的横空出世,打破了原有的格局,成为青年学子进入高校深造书法的重要选项。从河北美院书法学院近几年入展全国性展览的青年作者数量来看,应该是远高于几所老牌美院的,甚至成为了特殊的“现象”。这和学校的运行模式有关,学校的师资并不依赖于自己编制内的老师,而是广聘各类资深学者、名家及获奖专业户为特聘教授,邀请他们为学生讲课、辅导。政策灵活、组织得力、目标明确,学生的积极性高,冲劲也足,出成绩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出人才也不能急于一时,否则就是拔苗助长。老牌百年名校自有独特的培养理念,学生后续的发展及未来所能达到的高度,才是衡量教学成败真正的关键。

以前的高校环境相对比较单纯,高校就是一个研究学术和致力于技法传承和创新之所,艺术也没有什么市场,老师大多安心教学、研究、创作,所招学生也不多,除了教室听课,学生还可以经常去老师家里请教,从和老师的聊天中往往学到很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如今学生大量扩招,不仅课堂效果打了折扣,课后交流也很难进行。好在现在的信息资源较之以前更为丰富,获取也更加便利,无论线上还是线下,都可以予取予求,这是以前的学生无法梦见的。

此外,各种理论研讨会、讲坛的举办,对于高校青年学子的成长帮助极大。比如华人德主持的苏州书法史讲坛,自2008年到2016年间一共办了五届,遍邀海内外著名学者设坛开讲,并且资助五十名在读硕士、博士参加,食宿全免。讲坛不仅分享了导师如何治学,还教会了大家如何遵循学术规范,此系列活动意义重大,影响深远。2009年,孙晓云、薛龙春在南京举办的请循其本——古代书法创作研究国际学术讨论会,也可看作是苏州讲坛学术活动的呼应与补充。今年刚刚由河北美院书法学院姜寿田主持的“寻源与拓化——从汉简到魏晋草书学术论坛”“全国书法研究生导师论坛”系列活动,也是近几年来规模比较大的学术交流活动之一,参与的师生数量众多。

艺术硕士的增设,在很长一段时期之内为社会上很多青年书家提供了再读学位的机会,因为外语的原因,按照原有的考试制度,他们很难报考学术学位的硕士。创作是他们的长项,很多都已经在全国性展览上获奖、入展,应该说,后来有一大批高校新生力量就是通过这样的途径再次回到校园,并继续攻读博士,最后留校任教的。迫于论文抽检的压力,现在很多高校宁可招收全日制学生,也不太愿意招收在职的硕士、博士了,这样既便于管理,又能确保论文的质量。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数代人的努力,也得益于国家政策的大力扶持,书法学科的建设渐趋成熟,美术与书法并列成为一级学科,这对于书法的发展来说,既有机遇更有挑战。机遇是需要更多的青年书法人才,挑战在于能否在前人基础上有所发展。随着学科的细化,硕士、博士都有了专业学位与学术学位的区分。学术与创作,如果专注于其一能够做到极致,也是不失初衷,各美其美的。就像黑格尔、宗白华、朱光潜、李泽厚等一样,他们并不创作具体的作品,但跳出圈外以旁观者清的姿态来谈美谈艺术,照样圈粉无数。卫夫人说“善鉴者不书,善书者不鉴”,然既鉴又书,善书能鉴,岂非两全其美。分业不分家,专业和学术应是相互依傍又彼此独立。据我所知,浙江大学的白谦慎和薛龙春对自己的硕、博士生在学术和专业上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苏州大学艺术学院的书法硕士就有陈道义和毛秋瑾,毛秋瑾和我共同组成导师组一起带学生,尽量做到学术和专业兼顾。

高校青年本身来自于社会,在考入大学之前或许就拜过当地名师,或在专门的培训机构学习。很多年轻人懂得转益多师是吾师,没有狭隘的门户之见。现在书法艺考归于统考,其中命题创作要求完成一件篆书,且不提供查阅,这对于学生和辅导老师来说都是一次重大的改革,前所未有。篆书系统早就退出实用的舞台,即便是成名已久的书家,如果不是专攻篆书篆刻,一般对篆书也还是十分生疏的,这并不奇怪。如果确实能够过得了文字关,这样的起点就很高了。北大三杰中,曹宝麟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华人德是图书馆学专业,白谦慎是国际政治专业,都不是书法专业出身,但在学术与艺术上都有相当的成就,这和他们全面的素养有关。曾听华人德讲到考取北京大学,其师王能父送了一本《说文解字》给他,他就随身携带反复读记,乃至烂熟于心,倒背如流。我想,以后的青年若有了文字的基础,那阅读古代文献的能力必定大为提高,再有机会进高校并在名师指导下进行系统的学习和训练,确实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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