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诗人李白十分擅长使用夸张手法,如“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叶帮义认为,李白的夸张手法很能体现其创作个性,但并不偏离艺术原则,即“夸而有节,饰而不诬”,这体现在用词把握分寸、捕捉特定情感、体现生活依据上。请看——
一提起夸张艺术,我们很容易想起李白的诗歌,这是因为李白写诗喜欢使用夸张,且擅长使用夸张。但天才如李白运用夸张,也不能以自己的艺术个性为理由,突破夸张的艺术原则。这个原则就是《文心雕龙·夸饰篇》说的“夸而有节,饰而不诬”。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夸张要有度,突破了这个度,就走向了艺术的反面,就不真实、不自然,艺术效果就要打折扣。
夸张有度有时体现为用词的分寸感。比如,《望庐山瀑布》写庐山瀑布的壮观气势和神奇的力量。开头两句“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已是语带夸张,结尾两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更是极度夸张。瀑布如银河飞泻而下的形象、豪壮飞动的气势、雄迈神奇的力量得到了充分表现。李白这位谪仙人豪迈不羁的个性和冲破一切束缚的精神力量同样得到了充分表现。即便是这样极度的夸张,诗人也很注意用词的分寸。他没有为了强化艺术效果而用“恰是”“正是”之类的词语,而是用了表示不确定的“疑是”,这是因为后者更能准确地传达出诗人面对造化奇观时,赞赏中夹着惊叹的主观感受。这就很好地把握了夸张的分寸。若改成“恰是”“正是”,语气固然是确定的,但那种似真似幻之感就消失了,诗人被大自然的壮观震撼后的强烈感受就淡多了。
夸张有度有时体现为对特定时刻、场合的情感的恰当捕捉。需要夸张来表达的情感都是非正常状态下的情感。这种情感因其强烈,需要用夸张的方式来表达,否则情感的抒发就不到位。但这种情感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产生,不能用夸张的手法将其扩大至任何情况。
《赠汪伦》写李白与汪伦之间的深厚感情,从诗的开头两句特别是两个虚词“将”与“忽”的呼应来看,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在李白特别渴望温暖、希望得到问候的时刻,汪伦适时出现,让李白格外感动。李白虽为诗仙,但也和常人一样渴望友情,而在得到这种渴望已久的友谊时也和常人一样很容易被感动。人在被感动的时候,说几句夸张的话,自然不会显得过分。这首诗的夸张艺术很能显示出李白的创作个性,也能体现李白作为常人的一面,也就是说,其夸张建立在常人感情的基础上。
《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满洛城”自然语带夸张,但读者仍觉得其合理。一是因为它写的是声音(笛声),可以“散入春风”,而春风是“满洛城”的,“散入春风”的笛声自然也可以“满洛城”;二是因为作者选取的是夜晚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这个时候是不能也不必用视觉去察看玉笛是不是真的“满洛城”。在这个静静的春夜,诗人很容易在想象中获得一种“玉笛之声满洛城”的感觉,进而产生“何人不起故园情”的感受,由声入情,契合无间。如果将时间设置为白天,恐怕没有这样的艺术效果,因为洛城是繁华的大都市,白天嘈杂,笛声未必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自然也牵动不了人们的乡思。
夸张有度有时表现为有一定的合理成分(包括科学道理)。夸张必然突破现实,但也不能全然不顾现实,要有一定的生活依据。
宋人严有翼《艺苑雌黄》曰:“(李白)吟诗喜作豪句,须不畔于理方善。……李太白《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诗人玉屑》卷三引)这是用现实生活之理来指责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白发三千丈”两句诗不合理。这是没有看到现实生活之理与艺术之理的区别。文学创作虽然来源于现实生活,但又超越现实。这两句诗虽然不合现实,但符合艺术的要求。不说“大如席”,不足以体现雪之大,不足以写出凄惨沉重的氛围;不说“三千丈”,不足以体现头发之长、愁之深。
不过,我们也要看到,这里的夸张仍然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因为作者说的不是南方的雪花,而是燕山的雪花;不是泛泛说头发之长,而是形容愁白了的头发,这就显得合理了。鲁迅《漫谈“漫画”》:“‘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何其芳《诗歌欣赏》也说:“燕山不但有雪花,而且冷,是这一带地方的特点。说雪花大如席,正是夸张它的特点,夸张它的冷。”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两句而言,它的夸张之所以合乎情理,与“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两句有关。这里的“明镜”并非指梳妆台上的明镜,而是指秋浦之水。诗人在秋浦一带游览,俯身看水,洁净如镜的水面照出他的白发,使他沉吟出明镜秋霜这样的佳句,这符合李白的艺术个性。也只有秋浦之水那样的大型“明镜”,才能照出三千丈的白发。如果把诗理解为李白在幽窗前,对镜自照,揽发兴叹,就未免歪曲诗境,有损于李白飘逸的形象,“三千丈”的夸张也不免显得过火(见余恕诚《唐音宋韵》)。
可见,“白发三千丈”的描写虽然极尽夸张,但得益于“明镜”这个现实之物,不失自然。这和“桃花潭水深千尺”有点类似,都是即景设喻(眼前就是桃花潭、秋浦河),比喻与夸张结合,让夸张显得真实自然。
鲁迅《豪语的折扣》说:“豪语的折扣其实也就是文学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须打一个折扣,连自白其可怜和无用也还是并非‘不二价’的,更何况豪语。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语,可以不必说了……”《文学上的折扣》又说:“说愁是‘白发三千丈’,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像一个大草囤。这种尺寸,虽然有些模胡,不过总不至于相差太远。”李白的诗中颇多豪语,这些豪语多为夸张之句。从现实的角度来看,我们自然不信这些夸张的描写,给它打点折扣并不为过;但由于李白的夸张遵循艺术原则,“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其艺术效果是一点不打折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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