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与姜德明先生电话里的书人书事

​姜德明先生去世,我和几位书友赵国忠、赵龙江、秦杰去送姜先生最后一程。三十年来,我们与姜先生没断了联系,或通信或亲访,我比较多的联系方式是和姜先生通电话。雪霞(《藏书报》)约稿,我想不妨将近十年与姜先生电话里所聊的书人书事从日记中抄录下来,这样不加修饰的原生态记录,我觉得更能表现出姜先生可敬可亲的人格魅力。

先说一个插曲,在姜先生追悼会现场,国忠兄问我,咱俩最后一次去姜先生家是哪年,我说大概是2016年吧。为了确定这个日期,我翻查了那几年日记,没找到。我再往前翻,终于找到了,原来是2015年,八年前啊,由此可知,日记是最可靠的原始材料。

2015年 9月20日 周日 晴

与国忠定好晚上去姜德明家。乘地铁六点就到了金台路站,时间还早,沿街闲览商铺。都市风店见一款车,电池比我这个大,车轮也大,二千三百元,小伙称可跑八十公里。国忠认路,直接带到姜宅。姜宅窗前的竹子没了,估计侵坏墙体给砍了。距上回来已六年矣。到了姜先生开门往里屋让,国忠走在前面,姜先生一回头看到我:“还有一位呀!”这个晚上讲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我另外记在小本子上了。

现在从2013年开始摘引,尽量不加注解,以保持原生态。

2013年

2月10日 周日 晴

上午给姜德明电话拜年。姜先生讲龙江正在编毕树棠日记,篇幅少,国忠帮找了一篇卢沟桥事变时毕的日记。讲起在《人民日报》编副刊的日子,怀想不已。又说到吴祖光日记中记有他约稿的事情。我说我们这一代经历太薄,姜先生说你好好利用旧刊物写写。

2月16日 周六 晴

九点快递来,是姜德明寄来的邮政快递,一本《出版博物馆》,一本《拾叶小札》。

4月12日 周五 晴

九点半出门,带了三本《玲珑文抄》,一个《书呆温梦录》自制护封。乘六号线至东四,出西北口,眼前一片工地,认出隆福寺,径直去三联书店,从容看书。柯在窗外叫我,他不进来,在门外吸烟,不一会儿胡桂林也到了,杨小洲,方继孝十二点来,雪霞带编辑张维祥来。我点菜,不点三十元以上的贵菜。吃吃聊聊,颇畅快。两点多散,雪霞要去姜德明先生家拜访。柯本来下午有会,见形势大好就请了假一直聊到散席。

归家接雪霞电话,感谢我召集这些朋友。她竟找不到姜府,电话赵国忠,请赵带路去的。

7月2日 周二 晴

雨后大晴的天,碧空如洗,这么蓝的蓝天,真不多见。窗外远处屋顶的红瓦被一夜的大雨冲洗得分外干净,好像新铺的瓦。

给姜德明回电话,聊到书影,同意我观点不宜切边,否则显不出书的厚薄及是否毛边是否精装平装。

10月23日 周三 晴

下午五点出门,到永安里,华灯初上,下班人群汹涌,绕了一大圈才找到那家小馆。世文,高卧,扬之水已来,扬之水对我说“准知道有你!”吴兴文,方继孝,止庵陆续来。小洲载陈子善去姜德明家,七点多才来,我们已开吃。饭食极好吃,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我老是饥一顿饱一顿了。

2014年

1月10日 周五 晴

下午给姜德明先生挂电话,他说没想到我会在《搜书劄记》中回忆老同学和旧时的胡同生活,叹息北京变啥样了。他讲当年舍饭寺口是电影局,曾见过史东山,陈波儿等。

4月17日 周四 晴

这几天无写作,闲翻《实报》。给姜德明先生电话,听力甚佳,可喜。他说抗战时期曾去日本人开的文具店,就是想看看日本女店员的鞠躬式服务,不管所购之物大小,一律放在托盘里递给你。又说《联合画报》他当年期期买,进北京前全送人了。当时物价不稳,上海到天津的刊物马上加价。

2015年

1月15日 周四 晴

于芷兰斋公信号见采访姜德明书房这一期,大好。当今能自如出入各家书房者,只有韦力能作到。这件事,记者作不来,小藏书家也作不来,只有大藏书家采访中小藏书家一途可行。

1月16日 周五 晴

忍不住给姜先生打电话,我说一个细节姜先生就解说一个细节,只补充了一点,那个跟他在琉璃厂淘书的是女儿,当时才三岁。这使我想起兰兰跟着我买邮票的情景,回来跟她妈讲,我爸老是给人家钱。

2月16日 周一 晴

上午给姜德明先生电话,聊起《梨园旧事》的出书过程,多言外之意。

4月3日 周三 晴

上午给姜德明先生电话,称正在看《佳本爱好者》,提到书内的“买书月记”说使他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事,如沈浩自杀他不知道。姜先生由此回忆起沈浩的演技,方珍珠,青年剧院啥的,那是他的青春记忆。

9月6日 周日 晴

给姜先生电话,称昨天买的中联影业公司研究一书他可能有兴趣。姜先生居然存有“特刊”,《新影坛》《上海影坛》是全份的,进北京后都送人了。舒宗侨的《联合画报》也是全份,真厉害。又称今天说来不是做梦吧,工作与兴趣结合得好,有赖于胡乔木提倡学习三十年代的散文。姜先生中午休息留连于东安市场旧书摊等于是工作。

6月16日 周四 多云

《北京的四合院胡同》不知什么时候买的,还没拆封。拆开一翻就找到一则关于松筠阁的材料,马上给姜先生打电话,他讲邓拓很关心琉璃厂书店的经营特色,所以松筠阁的材料很可能与邓拓的指示有关。

10月12日 周三 晴

下午给姜先生打电话。他说,八十年代去上海旧书店,旧书只有两排,他就预感旧书不好买了。国子监内部书店时期是旧书最丰盛的时代,阿英坐在地上一捆一捆打开新收上来的书。廖承志去过,店员问廖是哪个单位的,廖答,外办。店员事后问姜德明,姜说那是廖承志呀,外办即国务院外事办公室。

说起横二条中国书店,他说马经理对他很照顾,时不时拿出几捆书来,其中有不少鸳蝴派的东西,因不在收集范围就放弃了。还说了一件我倍感荣幸的事情,当年往中国书店递单子配旧杂志,一个是唐弢,另一个就是我了。

2017年

1月17日 周二 阴

给姜德明先生去电话,聊胡从经的拍卖。姜先生讲胡从经以前师从丁景唐的时候还是挖掘了不少稀见的史料,后来便……。姜先生问赵国忠编的集外文还没出版吗?姜先生的声音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称“自顾不暇”。

2月1日 周三 晴

下午给姜德明先生去电话,告诉他《寻根》主编写的书,这本杂志一直赠阅给姜先生。他说起吴小如的父亲吴玉如曾经给谢兴尧题斋号,又说他的同事柯某某写了一篇关于谢兴尧的文章,将发表在《掌故》第二集。还说到张伟编唐大郎诗文是件好事情。

有一个时期的《北京青年报》常常刊载民国图书装帧的文章,作者用的是笔名。我问姜先生,姜先生说知道,那个作者曾经是《寻根》杂志主编向他约过稿子,至于这位主编依靠自己收藏还是图书馆资源写文章,姜先生说不了解。我倒觉得依托图书馆的可能性八九成,因为那几本书,一个字也不谈自己买过民国书刊没有,也没有一幅书影来自私藏。

2月9日 周四 风

上午给姜先生电话。姜先生提到《点滴》杂志上有赵龙江买《子夜》文章,称这样的书运今已渺茫,不住地感叹。又说到龙江问他李梦莲事,他讲谢兴尧任人民日报社图书馆馆长之时,李去借书,谢兴尧对李说,我还以为你是位女士呢,原来是位壮士。

3月3日 周五 晴

上午给姜德明先生去电话,他说感觉越来越无力。又提起我送他何宝民书的书钱,我说真没几个钱,给您跑腿是应当应份的。顺便说了几件事,姜先生说《北京漫画》他有五六本。

5月7日 周日 晴

赵国忠微信语音,他也不相信胡从经专场的文章是姜德明亲笔而是有人代笔甚至移花接木。我这次八成看走眼了。争论无果,我给姜先生去电话直接询问怎么回事,大致搞清楚了谁在“上下其手”。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姜先生现在写不了长文章了。

7月25日 周二 多云

下午给姜德明先生去电话,他儿子接的,称姜先生住院了(小庄医院),腹泻两月不愈。不愿住朝阳医院嫌离家远。我问几人一间,他说没有单间,是六人间,中央空调。姜夫人接过电话,知道我是小谢,她称自己身体还好。

12月22日 周五 多云

给姜德明去电话,他说是看了《万象》和几期作家杂志(1948年)后喜欢上唐弢书话的。说起新出石挥书,他马上反应是魏绍昌编的那本,见过石挥两面,一次是看戏,一次是某年观礼。

2018年

1月31日 周三 晴

给姜德明先生去电话,我说起《文汇读书周报》上那篇文章写到您买书发票还留着呢,姜先生说写得一般。又说有些发票是小马给开的,我问小马是不是“马春怀”,他说是。还讲到小马比雷梦水郑炳纯那一辈逊色。姜先生“你大声点!”我不习惯在电话里喊,又聊了几句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3月15日 周四 晴

给姜德明先生去电话,仍气息不足。说起张远义想请他写前言,姜先生说就算他身体好能够写,也不能给拍卖行写广告呀。无限怀念八十年代,如今手抖,白内障也不想去做,不想看报,告诉《文汇报》别再给他送报了。又称与世隔绝,希望我多来电话告诉外面的消息,问我去三联书店去涵芬楼了么。我问姜先生春节过得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

4月8日 周日 多云

给姜德明去电话,称正在看我的书,说你有全套的《国民杂志》真了不得。说起《大时代》,他讲有孟十还的《大时代》(武汉)创刊号,盖孟十还与鲁迅有关系。又说到图书馆应以借阅率高为荣呀,怎么能这样对待读者(赵国忠)。他不愿意撂电话,以前都是他先撂电话。

2019年

1月29日 周二 晴

下午去车辇店胡同住院部看其文,小妹在。对其文讲,1971年他从兵团给我寄过25块钱。

给姜德明去电话,声低气弱,看到《文汇报》我的《小院春秋》了,说好。他说现在只能在屋子里转悠,接下来就没话了,我也不知说什么,姜先生说“相对无言”。

9月24日 周二 晴

给姜德明先生去电话,听力几无,聊了几句电话就断了。给陈朝明先生去电话,他女儿接的,陈先生讲女儿从美国回来看望他。姜陈二老都说眼睛不行了,姜讲金小明送他的书字太小。老年,可怕。

10月7日 周一 晴

王雪霞在微信上推毛边本《春明谈往》,引起一片哗然,其文称着急要读。

意外接到姜德明先生电话,称打不通我座机只好打手机。上来就道歉上次电话没说完就挂了,手抖得厉害,握不住电话。问《小文章》多少钱买的,我说二千多,黄开桓二十几年前一百五十元买的,也不算贵了,书价涨了十几倍,收入不也涨了十几倍吗。姜先生笑了,姜先生笑的比说的有气力。

这天的电话不是我与姜先生的最后一通电话,但是后来我慢慢感觉到距最后不远了。如今,我已失去了可敬可亲的姜德明先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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