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江淮里下河是一个多雨水的地方,尤其是春末夏初进入“梅雨”季节,也可能下得“连月不开”。曾几时,我胡思乱想过:天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雨水?难道天空中会有一座水库或真的有一条天河?这么多的雨水被什么运到天上?成千上亿吨雨水,要泻落何方?那就像决堤,河水如无数瀑布垂落;就像神话中说的“天柱折,地维绝”,老天坍塌了一大块,雨水都哗哗地掉下来。那雨水啊,简直是密不透风,如果人在雨帘中站一会儿,会像溺水的人一样,被呛得喘不过气来。不歇气地下好多天,仿佛没有尽头,真让人佩服那股劲儿,恍如一个受了多年怨气的人,不哭个地动山摇,不来个水漫金山决不罢休。《千家诗》里有写得很好的诗句:“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梅雨季的里下河,是缓慢的。一种缓慢的节奏,仿佛两个慢性子的人,自在地把发黄的卷轴闲散地打开一点一点地打开,画面上烟云缭绕,水天一色。有高人名士在草亭饮酒,而他的老婆孩子淋了一旬的雨,已怕没衣服可换了。但高人名士是不怕的,他正好趁机模仿顾千里裸体读经呢。梅雨季这种缓慢的节奏拖带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也走不快。时间好像放长了。
梅雨的梅,更像是发霉的霉,雨直下得骨头里发霉。人打不起精神,只得闲下来。闲得像游手好闲,像懒惰成性。这时的里下河是烂醉如泥的,是无所事事的。这时的家乡人如被外乡人看到,一定会觉得里下河人怎么这颓废。外乡人认为里下河的美,美在多水。但水太多了——河水猛涨或者雨水太多了,也就美不到哪里去。梅雨季,一出门,大街小巷石桥河水粉墙青瓦男女老少,全是脏乎乎的。一个比一个脏,也就一个比一个烦。
梅雨季走在小巷,常能听到街头巷尾里有人吵架:
“你裤子怎么晾到了过道里?”
因为外面雨事不断,没地方晾衣服了,只得晾在公共过道里了。如果平时就有点难过,吵架也就难免了。
里下河人很忌讳从别人晾着的裤子下走过,哪怕胯是早已空空荡荡的。缩过水的棉毛裤,裤裆往下挂着,让走在棉毛裤底下猛一抬头的人,会以为里面还藏着些什么。但一脚跨出,要退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硬头皮,低低头,或者侧例头,加快了步伐。梅雨季的里下河人惟一抛开缓慢的节奏,就是从别人晾着的裤子下走过的时候。头还没全钻出来,就匆匆忙忙朝地下吐口水。民俗里朝地下吐口水据说就能化解掉晦气。于是也就失去了许多机会。里下河人受不了胯下之辱,所以至今也出不了韩信一个。
雨下长了,多时见不到阳光,人的心里也就有鬼。梅雨季的里下河是鬼气的。傍晚见到的人脸,都有点发绿。他们在灰色的雨事里游动,吐着麻木的泡泡–这些泡泡,像是从这一根根麻木上生出的银耳。打着伞的,穿着雨衣的,一个个面无表情,因为伞和雨衣的表情替代了接下来的黑暗。
梅雨季,人们在工作之余所能做的事,就是喝茶、下棋、睡觉。人没有这一份闲心,是很难打发梅雨的。
望着弥漫的雨瀑,偶或叹气、摇头,但我不愿做梅雨季的“葛优躺”,而选择了在梅雨中行走。
梅雨霏霏,撑一把雨伞在雨中缓缓行走,有些漫无目的,有些意犹未尽,或行军的速度,或迈着官样的四方步,走走停停……幸好梅雨天阴暗,又是雨雾濛濛中,没有遣遇乡邻,否则说不定会被人误解。
雨点叩击伞面的声音,有点清脆,回音却很微弱,传到手心有着别样的感觉。这是梅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在写诗吧,抑或与我交流,与我在茫然的阴暗叙述擦肩而过的情谊。曾经的美好,在暗黑的阴天依旧美好着,阴暗睁着明亮的眼睛,巡视着这个世界尚存的良知。就这么走着,凉凉的雨意,凉凉的思绪弥漫开来。
梅雨天的阴暗,我喜欢在其中穿行,嗅着清新的真实的空气,细数着每一个流逝的日子,会忽然感觉到纯粹对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打开心灵的窗户,与这个世界交流,不用忸怩作态,世界也会给你真实的面容,给你真实的怀抱。
在这样的梅雨季,或许想不柔情似水都不行呢……也许,我刚写下的这些文字,很轻盈一如花瓣,经随屋前的溪水流向了远方。我想,远方不会拒绝真实的流淌。
此刻,我不能阻止自己的思绪飞扬,就像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安静地等着夕阳来临,等着夕阳染红那一抹苍凉。该来的,迟早会来;该走失的,也会在不经意间挥手告别。人生其实很简单,不应该人为地背负很复杂的情感。
此时的雨水,依旧欢快地演绎着交错的故事。雨水和雨水的交错,与人和人的交错,其实异曲同工。没有事先的约定,更不需要刻意的安排,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不管你信不信,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这不是宿命,但是也无法释,这或许就是生命的奥秘……
一辆汽车呼啸而过,溅开来的污水弄脏了裤子,我懒得理睬,继续撑伞行走,继续驰骋着想象。听雨,在这个嘈杂的氛围里,没有心境不说,也无法听得真切,倒是飘进来的雨丝,给我一些亲切和安慰。
回到家中,泡一杯热茶,点燃一支烟。袅袅上升的烟雾,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相互映衬。远处的楼宇,近处的树林,以及路上匆匆行走的人,都是模糊的影子。心情也如此,似有一些东西挡住了视线,因而找不到那种澄明的感觉。空调的声音单调嘈杂,就像一个人说话的腔调,让人不免生厌,继而影响当下的心情。望着天空,拨不开的迷雾,给人添堵的感觉。
慢慢地心情开始好转,虽然天空依旧迷蒙。静下心来聆听雨声,这是来自天堂的声音,必有我的期待、我的寄托。听雨,静静地,排除杂念,便有一丝丝禅意悄然垂挂,心情开始由晦暗走向明朗。呷一口热茶,苦涩的味道,回味中似有一丝甘甜。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眺望远方,若有若无的空濛,若无若有的灵动,一切都显得不可捉摸;正因为这样的不确定,才会让人多了一些怅惘、一些振翅飞翔的愿望。
微闭双眼,让呼吸尽可能地均匀平稳。静,可怕的静,反衬了雨点的寂寥,雨声的缠绵。往事如雾在周身紫绕却挥之不去,历历在容如同自已的掌纹。掌心向上,伸出窗外,请梅雨滋润,掌纹腾加清晰。此时如有种子握于手心,我不知种子会不会发芽、会不会长大……
当我这样胡思乱想时,一只鸟从眼前飞过,事先没有约定。鸟儿在雨中穿行,由近到远变成一个点,直至消失。我的视线却不愿意收回,延伸着这样的翱翔,快乐地翱翔。长长地舒一口气,眼神回到室内,心却还在室外徜徉。自由自在,多么珍贵,多么难以寻觅。难怪裴多菲这样说:“生命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是啊,一个人若是失去了自由——肉体的和灵魂的自由,拥有再多的财富,身居再高的职位,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笼中鸟看似无忧无虑,可是谁能明白鸟儿失去天空的苦痛?
选择,这是一个人一生经常要面对的课题。有些选择,主动权在我们手中;有些选择却是身不由己的。“人,生来是不自由的”,记住了这句话,但已经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了。翅膀属于天空,属于风雨;自由属于灵魂,属于毕生的追求。“不自由,毋宁死”,铿锵有力,振聋发聩,从遥远的历史隧道穿越而来,犹如春雷响,恰似惊涛拍岸……
站立雨中,任雨水打湿衣服,湿漉漉的头发贴着皮肤有些凉,人却格外地清醒。眼中的景物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变得可爱起来。我明白,这是心情转变的缘故。经过一阵梅雨的冲洗,天地间变得是那么的干净了。每一片绿叶都显得更绿,每一朵黄花都显得更黄,每一朵红花都显得更红,而所有的植物上,甚至连一些细细的须藤上,都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让人赏心悦目。
继续我的漫无目的的行走,在梅雨中放纵思绪,放飞被禁锢了许久的渴望,且行且走,让步履轻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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