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古代文论体系中,《周易·系辞下》首次阐述了“言象意”之间的关系:“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进一步指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虽然此处的“言象意”指的是卦辞、卦象和卦意,但对于三者之间关系的阐释,同样适用于古诗词文本解读。本文以统编高中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上册第四单元古诗词诵读板块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以下简称《江城子》)为例,从“言象意”的角度对教材编选的古诗词进行解读。
斟字酌句
品味语言之美
“言”即语言符号,是思想和情感的载体。《毛诗序》中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沿着文字的路径走进古诗词,可以在斟字酌句中品味古诗词语言之美。
《江城子》是一首悼亡词。苏轼写作此诗时年已四十,任密州知州。这一年正月二十日夜,他梦见已经去世十年的发妻王氏,遂写下此词,抒发自己对亡妻真挚的爱和深沉的思念。
千百年来,这首悼亡词感动无数读者,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其寄寓了作者无限深情的语言。苏轼善于使用富有表现力的虚字抒发情感。“纵使相逢应不识”中的“应”,作为副词,译为“应该”,隔着十年沧桑岁月,如今的作者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纵使此夜夫妻重逢,妻子应该也认不出自己了。一个“应”字透露出无限悲凉之感。“夜来幽梦忽还乡”中的“忽”也是副词,表示忽然、一瞬间,形容时间极短。隔着“十年”的时间,隔着“千里”的空间,隔着“生死”的界限,苏轼只能通过“幽梦”这一超越现实的助力回到故乡,回到曾经留下夫妇间美好记忆的地方。“忽”以时间之迅疾,凸显诗人思念之迫切。葛兆光认为:“有了虚字的插入,诗歌就更能传递细微感受,凭着虚字的铺垫,句子才能流动和舒缓。”品读虚字,是我们理解苏轼、与之共情的有效方式。
澄怀味象
体悟意境之妙
“象”即意象,是熔铸了作者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诗词中的意象是作者主观情感和外在物象的猝然遇合,是揭示情感意蕴的密码。我们解读古诗词,找出作者使用的意象,便可以由“象”入“意”,进入文本的深层。
在《江城子》一词中,苏轼用“小轩窗,正梳妆”描绘梦中所见之场景。恩爱夫妻相守十数年,所能回忆之事众多,作者梦中所见却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场景。正如沈德潜所言:“越琐屑,越见真至。”在故乡旧居的轩窗下,年轻美丽的妻子正在对镜梳妆。
据苏轼创作的《亡妻王氏墓志铭》记载,妻子王氏侍奉公婆殷勤周到,知书达理,和苏轼二人性情相投、情深意长。不料造化弄人,王氏二十七岁便撒手人寰,给苏轼心中留下深切的伤痛。十年过去,苏轼梦中的妻子形象依旧鲜活,充满生活气息,真实得似乎从未离去,仿佛梳妆完毕一转身就可以和自己话家常。这样的意象选择,折射出苏轼内心深处对亡妻的刻骨思念。“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里苏轼使用了一个极为夸张的意象“泪千行”。他流泪是因为思念妻子,妻子的泪水中除了思念,应该还有惊诧、沉痛与怜惜。十年来,家庭的变故、宦海的沉浮、岁月的风霜,已把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改造”为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中年人。当夫妇梦中相逢,妻子看到这样的苏轼,心中酸楚难以言表。情到深处是无言,唯有千行泪在二人的对视中肆意滂沱。
探骊得珠
理解意蕴之丰
“意”即意蕴,是作者在古诗词中所表达的情志。董仲舒提出“《诗》无达诂”的观点,点明诗歌解读的多元化问题;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说“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同样强调经典古诗词意蕴丰厚这一特点。
《江城子》一词意蕴丰厚。首先,它表达了苏轼对亡妻的思念之深。从白日所思到梦中所见,再到梦醒后的怅然,无不体现出作者对亡妻真挚的思念和无尽的哀伤。其次,它表达了苏轼对年华易逝、岁月不居的感慨。他以“尘满面,鬓如霜”来写自己的衰老憔悴;用假设的语气想象纵使夫妻重逢,妻子也很难认出自己,以此强调自己十年间容貌变化之大,这些都是“叹老”情绪的流露。最后,这首词寄寓了作者的政治失意之情。
陶道恕先生认为:“苏轼这首悼亡词,是作者在政治上遭到排斥打击,政治抱负很难得到施展时创作的,他一时怀念着一起生活过的已故夫人的贤德,于是满腔哀愤,便通过梦境,充分而有节制地发泄出来。”苏轼因不满王安石变法而自请外任,先是任杭州通判,三年后到密州为官。密州“风俗朴陋,四方宾客不至”,这对喜欢游山玩水、结交同好的苏轼来说是一个困窘寂寞的所在。苏轼悼念亡妻,同时也在怀念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那时的自己怀着救世济民、行藏由我的热忱踏上仕途,却不料命途多舛,以至于斯,今昔对比间,他不由生发出浓重的悲凉之感。
童庆炳先生曾说:“‘言、象、意’是一个由表及里的审美层次结构。人们首先接触到的是‘言’,其次‘窥’见的是‘象’,最后才能意会到由这个‘象’所表示的‘意’。”在教学中,以“言象意”为切入点,逐层品读古诗词,可以让学生对文本的理解由浅入深、由表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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