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学者的“特质”:柳鸣九先生“海天”旧事

0
1
“海天”的挚友

我在做历史系的学生时,喜欢读专业以外的书,不少作家和人文学者为我所仰慕与崇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一直存在于我记忆里的名字。他们中的极少数人,我后来有缘近距离听其言而观其行,感其音容笑貌,甚至与其交往,这其中就有柳先生。

我在2014年接触先生的选题和书稿后,对先生的着迷和景仰与日俱增。我曾用“衮衮诸公,仅此一老”的极致语形容心目中的先生。后来我写《世上仅此一老——编辑出版〈柳鸣九文集〉二三事》投《深圳商报》,报社舍去副标题刊出,突出了文章的人物性,可知先生的特质也一定是打动了报人。或问先生有什么特质呢?我以为诸如真诚、善良、斯文、谦逊、执着、勤奋、仗义等词,在说明先生的特质方面是不会有错的。

我在《柳鸣九文集》编辑出版后,与先生继续以电邮、电话联络和交流,还几次收到了先生签赠我的新书。2018年1月在京城又一次见到了先生,还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午饭,几日后我俩还加了微信。同年11月14日,先生微信回复我道:“我是‘海天’的挚友,不论将来我有什么事需找合作伙伴,我的首选将永远是‘海天’。柳鸣九顿首”。

先生对“海天”是真爱。众所周知,世界名著《小王子》有多种汉译本,其中先生的译本被出版界和翻译界公认为名译。海天出版社(2023年改名“深圳出版社”)很想得到柳译《小王子》的出版权。名家名著名译有着丰厚的效益,为各出版社竞相争取,而柳译早已出版,要解决好既往的版权事宜,先生很可能会因此损失收益。然而先生支持“海天”出好书,欣然同意赐书,在各方面齐动筋和协商一致后,从此世上便有了“海天”版柳译《小王子》了。

从2014年到2018年,先生主编的42本“本色文丛”和八卷本《世界散文八大家》,著译作品十五卷《柳鸣九文集》《小王子》《子在川上》《后甲子余墨》《柳鸣九散文随笔手迹》,先后在海天出版社出版。

海天出版社跟名社和大社竞取名人和大家的书稿,历来没有优势。先生情系于海天出版社和出版好书,亲自擘画和约稿,才有了一大批蜚声海内外的学者和翻译家,同意其书稿纳入“本色文丛”,在海天出版社出版。

集翻译大家、文章大家、编辑大家于一身的先生,著述和译作以及编辑作品很多。先生在逐年编辑本色文丛各种稿子过程中,编辑家的风范和学者的严谨并呈;同时“学者散文”在他心里也越来越成熟了,喷薄欲出。先生终于在日积月累后,把所学所识所思化作一篇长文。先生把这篇长文传于我,嘱我看一看文章质量,提一提意见,并希望把此文作为丛书新的总序。我读后在拜服之余,还有警策之感和压力。因我从文中看到了先生对“海天”的殷殷希望,也触摸到他对文丛能否可持续出版的隐忧。2016年4月4日《文汇读书周报》之《“本色文丛”与学者散文》,10月28日《 文汇报》之《呼唤学者散文》,都是丛书新总序的节略文本,从中不仅可见先生高扬人文主义旗帜,大声疾呼本色写作是学者可为和应为之事,还可以欣赏到先生身上的学者之严谨、大家之风范、人格之善美。

 

0

“为了一个人文书架”的理想

先生真是一座富矿,在《柳鸣九文集》出版后继续写作,不辍笔墨。先生出书了,大都会题签一册寄给我。我对签名本历来很重视,何况是先生的著作,因而自己再忙也抽出时间读一读。不过《后甲子余墨》是个例外。是书为海天版,书稿阶段为我终审签发,时在2016年中。书分6辑,未有辑名,但是各篇文章或在主题、形式上有所不同。比如有的写恩师一辈人的专文,有的属于与人通信之什,有的是个人回忆录片段。书名为何叫作“后甲子余墨”呢?此可见于先生在其文章中的解说。是书内容虽然林林总总,我却可以“至情之文”总括之,具体讲就是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做学问之情,搞翻译之情,倡文明之情……读来感人、诲人、育人。

2016年11月,柳鸣九先生寄了一册《回顾自省录——柳鸣九自述》给我,后又打电话给我,聊事毕,嘱咐我进京与他见面时一定要谈谈读后感。我答应了。不久后先生因病住进医院,我在2017年1月进京不得见先生,于是相约再见面的时间。先生的这本回忆录像是解剖自己思想的显微镜,毫发毕现。先生在《浩劫前后的我》一文中,忏悔自己“不光彩的行为”,直书在“文革”之初自己昧着良心,在批斗大会上对有恩于自己的冯至先生“射出了一箭”,说是犯了“欺师之罪”,同时承认这是自己“良心史上”的“一桩大耻辱”。先生自省亦省人,忏悔更鞭挞。这本自述自是良书,是信史,也是先生的真实人生。书若朋友,是肝胆相照、鲜活可感的一个人。“柳鸣九没有把责任推给历史,更没有从政治的角度去对这段历史进行谴责或批判,而是着力于深究、反省自己的精神之路。他有着良心的拷问,真心的忏悔,而这样真诚的忏悔,对一个思想者来说,显得更为重要。”(许钧《思想者的灵魂拷问与精神求索——读〈回顾自省录〉》,《中国图书评论》2017年第3期)。诚哉斯言,许教授评价确当。

先生平生自励自警,十二分勤勉,亲自组织编辑出版的图书早已盈盈一室了,我曾在先生家里像仰望高山一样仰望着那些图书,从而对先生的“为了一个人文书架”的理想和实践,有着直观而深刻的印象。含英咀华,可以说先生的理想和实践,旨归于阅读推广。在全民阅读中,人们“读什么书”是核心。阅读推广就是解决“读什么书”的实务。先生早就在做着阅读推广工作了,他组织编辑出版的许多图书,具有鲜明的人文特色和经典特质,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敬意的。先生是一个不事声张、实实在在的阅读推广人。

2018年下半年,“本色文丛”42本出齐。我原以为先生可以歇一歇了,不料先生又启程了,他策划了“外国文学人文情操名著函装套书”的出版计划与方案。这个时候我已经赋闲了,先生也是知道的,他照常发电子邮件给我。我在认真阅读后,知道了这套书是“为了一个人文书架”的新规划,先生还要把自己的阅读推广提升到新高度。我被深深感动了,毫不犹豫地回复了几百字的详细意见和建议。11月19日,先生回我长信。

先生信内所言不仅是对放下新规划的说明,还似乎是告别文事的宣言,我看后感慨万千,想说一说安慰他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我心里是希望先生不要再操持编辑出版好书的事情了,先生告别文事儿我应该高兴才是呀,但是我高兴不起来。如今重温“外国文学人文情操名著函装套书”,我仍然认可自己回复先生的意见和建议。先生的新规划是甚有价值的,有人和有出版社愿意踵继先生之志,切实地把这套书做出来,真善莫大焉。

 

0

先生给予的信任

我在与先生的交往中,深受他的教诲而受益多多,也深深感知他对我的信任和我们之间的友情。因此,但凡先生有事相询于我,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2019年四五月的某日,先生给我打来电话,说了一件他打算办的事情,征求我的意见。这件事缘起于李泽厚先生即将回国,有人居中联络,告诉了先生。李、柳两人都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老人,年龄相当,且为同乡,早有交往。两位先生暌违多时了,就商量不要简单地见见面、说些寒暄的话就算了。两位先生可能都意识到来日无多,有些话再不说也就没有机会说了,为此由先生做见面的规划,拟在李先生回国后,择日进行只在两人之间的对话。

记得先生问我的问题大致是:一、能不能公开进行这样的对话;二、无论是公开对话还是非公开对话,可否请出版机构参与;三、在国内出版对话录的可能性。这些问题恰好我都能回答,我也实话实说了。我因先生年高体衰,是医院的“常客”,故而劝他不必为此事太过操劳。我口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很矛盾。我何尝不知两位先生都是思想者,勤于探索和自省,真诚的交流和自由的对话,必将给世界留下一笔精神遗产。可惜这个一旦举办便一定会成为学术和文化大事件的对话活动,因为李先生的身体欠佳没能回国而取消了。

为使此段内容尽可能做到真实无误,我特地向小慧了解了一些情况,她回复我:“志斌伯伯:爷爷发件箱是2019年4月22日、2019年5月1日给李泽厚先生发了关于‘交谈与对话’的邮件。”

在我与先生互动的往事中,像出名著函装套书和李柳对话这样的大事,先生示我以充分信任,征询我的意见。先生还会把涓涓亲情般的快乐事,像抖搂宝贝一般,忽然就分享于我。这些往事都深深地感动了我,让我难以忘怀。

“海天”版《小王子》的插图是先生的孙女、其时年仅10岁的柳一村绘画。先生对插图一事十分上心,因而引起了我的关注,认为一村所绘确实很有童稚味,配在《小王子》中是锦上添花之举。先生听我说后,当然十分欣喜。

今特记往事,怀念先生。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转载联系作者并注明出处:机遇教育网 » 真学者的“特质”:柳鸣九先生“海天”旧事

赞 (0)